他感到整个身体融化在辽阔的草原中,插上了翅膀,大地在身下疾速飞退,只是一瞬,已历千里万里。时隔多年,他猛然发现,这种生活似乎在心里埋下了根,杀戮中它渐渐在血腥中枯萎,却只是隐没在心田的某个角落。
远远有一骑奔过,马上武士笑着扬手招呼,“岳虞侯好兴致啊,大战当前还跑出来游玩,杀金虏的时候可别手软。”他微笑的脸竟让岳飞觉得有些难受,整年整年的活在杀戮中,都不感到厌倦?还能平静度日吗?念头只是一闪而过,他心里却如划响雷霆。这些年的军旅生涯,他何尝不与他们相似,以刀口舔血作乐。战场上弥漫的硝烟中,那些身首相藉的尸体,残肢,流淌在大地上的腥臭浓稠的缓缓蔓延的黑血,于脑海中浮现。血气忽然一阵阵上涌,他感到头昏,爬在地上干呕。
他挣扎着站起,走得踉踉跄跄,恍惚间觉得那片血液正蔓过尸堆,向他逼近,流淌得虽慢,却仿佛从无尽的杀戮中汇聚,渐渐铺天盖地,汹涌而来。他一步步后退,终于抵挡不住被那赤色汪洋吞没的恐惧,转身飞奔。
不知跑了多久,只觉得两条腿再也迈不动了。他伏在一块及肩的石块上大口大口喘气,眼前一片金光,铠甲下的衣裳已湿透。他三两把卸开胸甲,将左臂拉出衬衣,细密的汗珠层层叠叠,仿佛臂肌上张出了无数张呼吸的小嘴。
他靠住石块坐下,任冰凉的石面贴在后背,双目却又不敢紧闭,生怕眩晕再次攫取心智,令自己沦入那地狱般的血海。
风夹带着某种沉郁经年的浓香扑来,掠去,吹干混杂了灰尘的汗水。在透骨的冰凉中,那股香气竟渐渐稀释了他的不适。一旦发现,他皱鼻猛嗅,在一次次胸膛的起伏中,仿佛身体的毛孔都打开来,将吸收的气息汇入躯体,感受到原始的安宁。
此时岳飞才在睁大眼睛,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荒僻树林中。眼前空旷的场地里,石柱横七竖八,夕阳的光射在野草丛中,泛起黄色的光彩。他感到背上似乎被某些凹凸不平的硬物抵住,转身一看才发现,这些断倒的石柱上,都雕刻着奇怪的图纹。
他正对的石柱上刻有一张简单粗犷的脸。暗淡的光芒透过树林投在石柱上,阴暗的柱面惟独那张脸沉浸在光芒里。石料斑驳,坑坑洼洼,已不知过了多少年代。两道刀痕走偏,斜斜划出便成眉,下部雕刀稍勾带出个圆圈就是嘴。两只眼睛却勾勒得线条分明,颇得神韵。巨大的凹陷里,鸡蛋大小的眼球炯炯有神,精心镂刻的瞳孔若有所思,夕阳的光芒交汇于此,竟似有了生命力,平静的目光洞穿他的身体,直看向遥远得不曾企及的地方。在目光恍惚穿越心脏的瞬间,他感到自己与石雕建立了某种联系,来自血脉中的互相告慰。
他顺着雕像往下看,却越看越惊心。每根石柱上的图纹都仿佛一根钢针,刺穿隔膜扎入心底,随之流出的血有着鲜艳的原色。他越走越快,那股陈年的香气也越来越浓,来到最后一根石柱前,他陡然摒住了呼吸。
石柱上刻着一个身带双翼的男子,气宇轩昂的立在天地间,在他粗壮的脚下,踩着一只健硕凶悍的头狼。他们身后,是无数双眼睛,在黑暗中注视着这个男子,目光里混杂着愤怒和恐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