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是这会儿他也不清楚,到底哪里出了问题。
“一言难尽。”
“什么叫一言难尽?”
“她不愿意回来,甚至不愿意见我。”
“这没道理啊,你没问什么原因?”
“她不肯说,而且你不知道她的个性…”周勀擦着眼窝自顾自笑了下,“其实挺犟的,逼急了我怕她再做出什么事。”
许世龙联想到刚才见到的那个女人,短发,瘦瘦的个儿,说话看人表情都凉凉的。
“得,我也算见着了,确实够呛。”
周勀又苦笑一声,继而问:“你在哪儿看到的?”
“分区派出所,她过去重新办户口手续。”
周勀听完心里觉得更无奈。
“所以这么多年她一直黑户,其实也只是想躲着我而已。”
答案已经不言而喻。
当年人“走”后常家为她办了丧礼,应该也去派出所办了销户手续,所以这么多年常安连个正常的身份都没有,像只被遗弃的野猫,流窜在这城市的所有阴暗边角,可一旦在周勀面前暴露了踪迹,她大概觉得没什么可藏的了,于是第一时间就去派出所重新上户。
周勀心口再度掠过熟悉的钝痛感,隔了一会儿,他问:“类似手续是不是很难办?”
“有点,特别是她还有英国绿卡,虽然之前没出死亡证明,但中间消失的这三年算什么?失踪?”
周勀把身子从椅子上又挺了起来,低头压了一口气。
“知道了,我一会儿给宋局打个电话。”
“宋局?”许世龙笑,“得了你也甭整这么复杂了,兴师动众就为上个户口,还是我这边跟分区打声招呼吧。”
“这样最好。”周勀又掐了下眉心,“说实话我暂时还不想让太多人知道。”
“那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拖下去?”
“不会,我心里有数。”
“行,回头有答复我告诉你。”
……
转眼又将年关,云凌气温骤降,又下了场大雪。
常安最后一次去了趟派出所,终于拿到了身份证明,重新拍照,入户,直至看到护照和身份证上“常安”两个字,她几乎热泪盈眶。
三年了,她让自己隐藏在这个城市最阴暗的角落,没有身份,没有证件,没有正常的工作,就连去营业厅办张电话卡都要借用别人的证件。
她像是被世界遗弃又完全封闭的一座孤岛,以前她觉得当做孤岛也挺好,至少无人会去追踪她来自哪里,是谁,有过怎样的经历,但现在不一样。
她生病的那段时间独自躺在床上,也想清楚了一些事。
既然当年没死,既然命数让她还要留在这世上,总要向前看,即使前面的路荆棘密布,刀山火海,但她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。
……
常安拿到身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开户,办了一张卡,把之前给小芝手续筹的钱全部存到卡上,加上蒋园长私人捐赠的三千块,一共凑了八万。
八万,这几乎是常安现在全部的身家,当然,不包括伦敦那套小别墅。
她已经做好了打算,如果小芝的病能顺利治好,她会带着孩子一起去英国。
抛开这里的一切,包括所有甜蜜或者痛苦的经历,去英国重新开始。
常安祈求一次脱胎换骨,或者说重生也不为过,只是这个“重生”的计划里面,没有陈灏东,没有魏素瑛,没有常佳卉,没有所有之前她所认识的人,当然,也没有周勀。
她希望自己走得干干净净,再去开创一个全新的人生。
可是计划是计划,计划总是无比理想的,现实却往往打人巴掌。
在常安还没筹满手术费的时候,一月中旬,小芝突然开始发烧,先是高烧到近40度,在医院住了两天,温度总算降了下来,之后便一直持续低烧,呕吐,腹泻,并伴随肝区间歇持续性钝痛和胀痛,同时下肢开始水肿。
短短一星期,人以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,但是小姑娘很坚强,就连病房护士都夸她懂事。
生这么大病,遭这么重的罪,却从来不吭一声。
常安嘴上不说,背地里心疼得不行,可是心疼之余又无能为力。
她那段时间没有接任何工作,整日整日奔波,一半时间耗在病房,一半时间游走于所有能筹到钱的机构。
打电话,登门,填材料,排队,焦虑地等待,可是一点希望都没有。
一周后小芝肝包膜出现刺激症状,并开始急性剧烈腹痛,医生告知这是癌结节破裂的症状,意味着病情再度加重。
“…持续腹痛会造成包膜下出血或向腹腔破溃,现在是用药物稳住了,但保守治疗很快就会起不到作用,我介意还是尽快考虑手术,况且像她这种情况,本身体质弱,年龄又小,病情再加重下去一旦错过手术最佳时机,后期可能就回天乏术了。”
主治医生也算帮忙,大概以为常安是单亲妈妈,孤儿寡母实在可怜,所以很实地给出了意见。
常安也没隐瞒,告知了自己的实际情况。
说一千道一万,就是没钱。
她甚至当场恳求医生,能否免掉一部分手术或者治疗费,或者先欠款。
“…我可以打欠条,算利息也没问题!”她也不怕丢人了,直接在医生办公室求。
主治医生见了甚是同情,可是同情没有用。
“不好意思常女士,你这样我也很难办…”
“但您说手术不能再拖了,我是真的暂时还凑不到这么多钱,就当救她一命?”
旁边另外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过来劝。
“话是这么说,不过我们这是什么地方,肿瘤医院,进来的都不是小病,没钱治的也不是你一个人,不是不帮忙,实在是…没办法帮。”
对啊,这里是医院,又不是慈堂。
常安这么多年早就尝尽人情冷暖,医生没把她直接哄出去就已经算仁至义尽了。
“谢谢,那我再想想办法。”
她走出办公室,积雪还未化,走廊上的落地窗照进来万丈阳光。
近三十年人生,她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钱的好处,胜过她之前面临的所有困境,甚至包括最落魄最不堪的那段时间。
而且除了手术费之外她还需要面临另外一个问题。
小芝住院小半个月,治疗和住院费已经充了靠三万,也就意味着即使不做手术,卡里那点钱也支撑不了不多久了,一旦等卡上的钱用尽,她需要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离开。
常安重新回到病房。
肝癌病人较之其他肿瘤病人更容易感到乏力,因为肝细胞受损,肝功能下降,造成代谢障碍和消化吸收功能紊乱,所以严重消瘦和乏力是肝癌病人最常见的症状之一。
常安进去的时候小家伙却还插着氧气管靠在床上画画。
“小芝,在画什么啊?”常安努力调整好表情,笑着走过去。
已经枯瘦的一双手吃力抬了下手里的纸。
“我在画我爸爸…”
常安心口一抽,“怎么今天会突然想起来要画爸爸?”
“因为我刚才好像做梦梦到他了,他说要带我去吃披萨。”
常安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掐紧,别过脸去揉了下眼。
“小芝想吃披萨啊?那你要好好配合护士打针哦,等你病好了,安安妈妈带你去吃世界上最好吃的披萨。”
“真的吗?”
“当然,但前提是你要乖乖听话,所以现在咱不画了,把纸笔收起来,闭起眼睛睡一会儿,晚点护士会过来给你打针。”
“好。”
小丫头笑着把纸笔还给常安。
常安收了小桌板,扶着她躺下,又请隔壁床上的阿姨帮着看一会儿,自己拿了围巾出去。
已经傍晚了,路上行人如织。
常安坐在公交站台抽了一根烟,拨通了那串早已烂熟于心却三年没打过的号码。
周勀当时正在去某个饭局应酬的路上,坐在车后座短暂闭目养神,所以电话进来的时候他也没看,直接惯性似地划过去。
“喂…”
那边空了两秒。
“是我!”
彼时窗外华灯初上,车影流窜,周勀坐在后座没睁眼,所以对方的声音直击耳膜继而如电流般流到心脏。
他喉结滚了一下,毫无准备,或者说有些无措,顿了半天才问:“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?”
那边又是短暂沉默,继而问:“有时间吗?”
“有!”
“能否见一面?”
“可以,现在吗?”
“只要你方便,越快越好。”
周勀终于弹开眼皮,车子已经上了外环高架,他轻轻压住气,“方便,你在哪儿?我过去接你。”
常安回答:“不用,还是我去找你吧,你给我一个地址。”
周勀想了想,几乎没作任何犹豫,“家里吧。”
又等了几秒钟,那边终于回了句:“好!”
电话挂断,周勀才知道自己心脏跳得有多狠,他用手握拳在心口重重压了几下。
“小赵…”
“周总,您说。”
“前面出口下去吧,车给我,你自己打车走。”
“啊?”
“另外给徐南打个电话,就说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,让他叫老邓陪他一同过去。”
小赵忍不住从后视镜偷看老板,觉得他这有点反常,大概也是难得见他临时更改计划。
不过老板说啥就是啥。
“哦,好!”
常安的事除了徐南和邓顺林之外,周勀身边的人还都不知道。
他也刻意交代过徐南和邓顺林,让他们暂且瞒着,不要乱讲,以至于他都不想让小赵送他。
周勀私心以为,这条归家的路,他要自己驾车,自己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