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多么无耻的讽刺啊!
她的过去彻底地抹掉了,结束了,盖棺定论,她是一个英雄是一个让无数人追思怀念的人,这样的死亡曾经是她梦寐以求的,可是现在,偏偏她活着,策划了这一切,愚弄着所有爱自己尊重的自己的人,她觉得灵魂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沉重的拷问。
从此之后,她再也没有责任,没有义务,没有束缚,没有历史,就像进入到了一个真空里,隔绝所有。
她现在明白,自由永远都是在相对着束缚而存在的。
她曾经梦寐以求的一个人的远方,当她真正地面对的时候,除了恐惧之外,什么都感受不到,她现在明白,绝对的自由,单一的自由,就像是面对混沌的虚空,看着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一样单调而无处附着。
桑红无法停留下来,她每天还是留在车上度过,继续往前走,目的地——空。
还有几个夜晚,都有那么一个念头闪过,想拿起电话,打给妈妈,打给外公,打给宋书煜,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,都毫不隐瞒地告诉他们,乞求他们的原谅。
无论如何,要说服他们……
说服他们什么呢?
让他们放弃现有的生活和成就,和她一起逃亡?
真相坦露的时候,没有人会赦免她,她不仅是一个杀人犯,还是一个阴谋家,一个卑鄙自私的家伙。
她竟然卑鄙地丢下了所有亲人,自以为能逃过惩罚,能自由自在地开始新生活,他们凭什么原谅她?
不要妄想着回头了,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。
你已经做出了选择,就要承受它所带来的一切。
接下来的几周,桑红只是在游荡。
似乎要报复曾经囿于一隅的童年经历,实践曾经一个人走遍天涯海角的梦想,她疯狂地用车轮丈量着m国的土地,开着车在洲际公路上转悠,就像一个人驾着一艘机动的加勒比海盗船,游荡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。
单调的生活已经形成了模式,白天在路上,视如罔闻地看着不同的风景,偶尔和意识中的小宝宝说话,她会觉得因为她的自私,剥夺了孩子的家族庇护,剥夺了他将会拥有的不同血缘亲属的关爱,她一个人显然无法给他那么多。
夜晚在旅馆,从不和刻意靠过来的陌生人交谈,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几句话:
加满……果汁面包水果奶昔……一个干净的单人房过夜……每个地方她都是走马观花一样地经过。
偶尔有停滞的空暇时刻,她都无限痴迷地把车子前盖打开,把车内的机械设备检查一遍,她的动手能力越来越强了,因为她害怕在某个地方或者杳无人迹的地方抛锚,最后被迫向警察求助。
当然每天她都会仔细地看一遍《纽约时报》,或者搜寻国内网络上有关梅晓楠的消息。
她身上的衣服,虽然是经过仔细考虑挑选的,可是随着她进入的地方越来越荒僻,显得越来越惹眼了,无奈她开始进入一些城镇,购买所需要的衣物,尽力让自己变得不起眼。
这天盯着日历上的时间,她惊讶地发现,已经是中国农历的大年夜了。
难怪,除了她心不在焉之外,这里不是国内,当然没有任何的节日气氛了。
她把车开到了最近的一座城镇,找到了镇上最好的饭店:
新年就要有所表示,虽然只是两个人的新年。
店里灯光明亮,餐桌虽然擦得很干净,可是油腻的痕迹轻易就能看出,菜单印制得还算漂亮,只是已经被人翻弄得卷了边。
店里的服务员穿着制服,饭馆的经理甚至还系着领结。
“现在点菜吗?”经理很热情地过来招呼,这里已经很靠近西部了,桑红这样单薄瘦弱的亚洲人的面孔,他很少见过。
“水果色拉、蔬菜色拉,烤奶酪,果汁,鲜嫩的小牛肉,都要半磅的分量。”
桑红很熟练地用英语点菜,她现在已经习惯了国外点餐是按重量配给的,而且她也吃惯了奶酪的味道,因为这对孩子的骨骼发育比较好。
她的口音是跟着电台的主持人练习的,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够显示地域特点的口音。
当然不带任何地方的方言特点,就代表着她文明的大城市。
“好的,请稍等,请问您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吗?”经理微笑着问。
“谢谢,我只是路过。”桑红无意搭话。
“今天晚上你似乎只有留宿在镇子里了,希望你不需要搭便车赶路,这两天天气预报会有暴风雪,您最好安全地呆在镇子里等暴风雪过后再做打算。”
经理很殷勤地表示关切,比较这样的严冬,孤身赶路的年轻女孩子,会让人心生怜惜。
“没关系,我自己有车。”桑红表示自己随时可能离开。
“这样的旅行挺好。”他说完,就转身离开了,把餐单往厨房里送。
这样的旅行挺好!桑红听出讥讽的意思。
所有的旅行者都有目标,或者需要遵循的旅程逻辑——离开,归去,每一次经历都会有收获,可是她却像是公路上流窜的一只小白鼠,一个没有目标,没有栖息地的流浪者,一个需要搭便车逃出城镇生活的失败者。
我现在落魄得就像是一个搭便车的家伙吗?
桑红被对方这样的询问惹得很惊异,但是当她走进酒店的洗手间的时候,镜子里的消沉形象让她触目惊心。
她有多久不曾照过镜子了?
似乎从逃亡开始,她就不再照镜子了。
她的小脸苍白,因为忽略了保养显得光彩暗淡,鼻梁上似乎浮着几粒微小的雀斑,面部有些浮肿,这得益于她近来越来越大的食量,曾经波光潋滟的水眸带着红血丝显得疲惫无力、毫无光彩。
蓬乱的短发已经长长了很多,最长的地方,都能触及她的肩膀了,摸在手里觉得黯淡干涩如同枯草。
这样的发型,如果搁在往常她那唇红齿白的小脸上,会显得很酷,可是,现在搁在一张明显地带着堕落痕迹的人的脸上,就不那么雅观了。
一见街头随处可见的红格子的羽绒大棉袄,遮盖住她的身材,让她颓然如果市井里的大妈。
靠——这是她吗?
桑红凑近镜子视线凝固在鼻梁上的几粒雀斑,怀孕的症状开始出现在她的身上,先是雀斑,然后是什么呢?
呕吐?
她所见识的怀孕之后孕妇的症状,仅限于此。
她生生地忍下了涌到眼角的泪水,不能这样了,这是大年夜,明天就是新年,这样站在异国的土地上落魄潦倒,显然很不好。
她低头就着水龙头流淌出来的冰冷的水,把自己满布灰尘的小脸仔仔细细地洗的很干净。
她咬了咬有些苍白的唇,让它们红润起来——谁说过的,如果你的唇再有点颜色,就是一唇红齿白的美人,可惜了。
秦洛水,那个游戏花丛的风采绝艳的男子,有没有为她的死掉眼泪?
如果她真的死去的话,他可能会伤心;如果知道她是假死的话,他会不会抿着凉薄的唇角嘲弄她呢?
桑红摇摇头,收起记忆。
打开随手拿着的包包,从里边翻出了常用的防晒霜,一点点地认真地涂上,遮掩住她的憔悴之色,拿出梳子把蓬乱的短发梳理通顺,用手稍微沾了点水拍上,让乌黑的发丝显得服帖了很多。
宝贝,这是妈妈和你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,明天妈妈要寻找到一个可以停留的地方,给我们安个家,然后会有新的生活圈子,等你出生的时候,你会看到很多张关心你的笑脸。
桑红对着镜子绽开了一抹生涩的笑意,新年了,胜利大逃亡,显然不是为了这样折磨自己,折磨孩子的。
食物端上来了,桑红慢条斯理地吃完食物,然后结账。
“你没事吧?”经理看到桑红收拾之后的模样,微笑背后更觉得担心了,是什么事情让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刚才那样让人担心的模样。
“没事。”桑红客气道,脸上有了一丝笑容,这样的大年夜,陌生人的关心,让她觉得有了点暖意。
“接下来你要往哪里去?”那人把找给她的余钞递给她。
“往东边去。”桑红闪烁其词,她知道这是谎话,因为她无处可去。
相对于凄凉寒冷的旅舍,她更愿意呆在路上,因为路的尽头,可能就是能留住她奔波的脚步的家。
……
荒地、平原、丛林、草原、红色的崖石区,还有寂寥肃穆的旷野。
桑红在浩瀚无边的亘古旷野里奔驰,有时候,好几个小时,路上就只有她一辆车,视野之内,是亘古的寂寥。
她深入这样的寂静当中,觉得灵魂渐渐地平静起来。
地势渐渐高耸,冬日薄弱的阳光散射在荒凉的冻土之上,道路开始变得蜿蜒崎岖,一个很和缓的小山坡出现了,她把车换到了第三档,但是mg对这个坡度仍然难以应付。
天空开始下起小雪花,道路的摩擦力变小,她又把车换到了第二档,车子发出了声,依然未能冲上去。
雪下大了,西风翻卷着雪花,路面的积雪渐渐地厚了起来。
桑红只好冒险,先踩了第一档,然后在冲势失控之前换挡,这样试了几次,她冲上了那个小山坡的坡顶。
眼前出现了一片无比壮丽的美景——红色的山峰绵远地延伸着,披着浅浅的雪衣,娇羞可人,高原广阔,湖水如镜湛蓝澄澈。
桑红看看山坡一侧的平坦的洲际公路,看看另一侧崎岖山路上的美景——她不要孤零零地在荒凉的高速公路上度过新年,那里太荒凉了。
这个念头一闪,她就放弃了上去的念头,她放开了mg的刹车,下坡,一路滑行到了白雪覆盖的山谷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