温良被拘在后堂,堂内点了油灯,温良倒也自在,丝毫没有阶下囚的惶惶不安。只盘腿坐下,膝上捧一卷书册,安静翻看。
吱呀一声,门由外推开。
那人就着一身换洗过的直裰,就这么趁夜而来。
温良以为,这人会等到明日,磨尽了自个儿的耐性,再提他到前边审讯。不曾想,这人仅带了随扈,形容随意,就着搬进屋的杌凳坐下。并不盛气凌人,逆光的面容上,一双凤眼,深邃有神。
这是温良第二次面见赵国公府世子顾衍。去岁秋节在宫中也是见过的。
彼时在宴席上,他身侧伴着世子妃姜氏,旁人上前敬酒,他似不喜姜氏沾酒水,低声告诫几回。后来见姜氏碍于礼数,面浅,不好推脱,索性命人撤了她案前的酒盏。如此一来,余下的那些个还存了巴结之心的贵妇们,极有眼色的,还未凑到世子妃跟前,已识趣的,如潮水散去。
温良合上摊开的书页,置于一旁。本就是盘坐,稍稍使力,挪一挪腿脚,跪坐起身,恭敬拱手道,“罪人温良,见过顾大人。”
许久不曾听头上那人叫起,就在温良以为这人是刻意为之之时,余光瞥见那人一挥袖,不说话,却是许他起身。
温良在打量他,他又何尝没在打量温良。
顾衍凝眸,目光扫过座下之人温润澄净的眉眼。想起她曾在他面前嘀咕,“生了那样一双眼睛,天生是个会欺瞒人的。下官被欺得不冤。”
嘴角勾出抹冷笑,顾衍起身,弯腰自他身旁捡起蓝皮的书卷。将跪坐之人晾在一旁,只管翻书。
温良埋头,暗自苦笑。论心计,他未必就输他。可论气势,十个他,也不及这人三分。
大势已尽在这人手中,事到如今,他温良也不得不屈节折腰。
不会儿,那人已极快将书翻看过十来页,似对书中所讲,生了几分兴致。
“《传习录》。所言不无道理。换个时候,书是好书。”说罢扬手将书毫不客气,掷到温良眼皮子底下,冷颜道,“学无止境,普天之下,学问何其深也。终顾某一生,也未必能习得多少皮毛。然则于大周,诸般学说,却只分,该出世,与不该出世。”
言下之意,温良欲行宣扬的学说,只他顾衍在朝堂一日,便没有存世的必要。而温良此人,也就显得多余了。
温良低垂的眼眸中,瞳孔一缩,暗自吸一口冷气。
公子玉枢!这便是名满京畿,强势扫除诸般障碍,一经上任便牢牢把持廷尉大权,一昔间血洗燕京,令诸多朝臣闻风丧胆的公子玉枢!
闻名不如见面!
温良叹服。说到底,他自身不过一谋臣。若论杀伐,远远不及这人狠辣。
要说心头不惧,那是骗人。温良额头微微出了层细汗,只觉栖身的这间堂屋,原本还带着些暖意的烛火,此时此刻,也透出些寂静的诡秘。偶尔炸响的灯花,森森然,惊悸砸在他心口。
生死当前,这人不过简简单单坐在他面前,已令他感到如山峦般的沉重。
回想这些年风餐露宿,四方游历,一日不敢或忘师恩。奈何天不由人,任他温良寒窗苦读,一腔抱负,最后却落得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,温良心中苦涩,越发泛滥。
很是爱惜,将被扔在地上的书拾回去,用袖角拂去面上沾染的尘土。温良将书端端正正摆在自个儿身前,深深一叩首。
“大人既认定,恩师所开心学一脉不该出世,温良在此愿以身家性命立誓:但凡大人在朝一日,温良便携恩师所著之学说,退隐山林,永不出世。”
这却是迫不得已,自绝仕途,深深辜负姬舟在他身上寄托的期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