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劲松此时方一颗心放回了肚腹中,继而又略觉过意不去:自己昨日闹到那步田地,太皇太后还能如此相待……
可他转念一想,自己是秉持一颗公心,皆是为大周江山思量的。扪心自问,没有分毫的私心。
他性子素来倔强,心中一时的柔软也被压了下去,忖度着,且看这小女帝将来如何作为。
段炎开口道:“不知太皇太后心中可有人选?”
“哀家心中确是有一人选,只是不知其意若何。”
裴劲松一挑浓眉:“不知是何人让太皇太后如此看重?”
段太后淡笑道:“吏部主事裴重辉。”
裴劲松一张黑脸瞬时通红如血,嗫嚅这:“这、这……”
段炎听段太后所言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。他略一思索,便即明了,朗声笑道:“太皇太后好眼力!裴二公子的学问、人品是没的说的!”
裴劲松撑着滚烫的面皮,梗着脖颈争道:“不妥!仲明的性子最是顽劣跳脱,哪堪当帝师?何况他才多大?太皇太后,不可啊!”
段炎笑道:“裴大人何必太谦?二公子乃仁宗年间一甲探花。那一试正是老夫为主考官。二公子的文章老夫读过,端的是好文章、好见地!如今宦海历练多年,越发的慧敏颖透了。据言二公子为官极能,又不拘于俗礼……”
裴劲松闻言,大摇其手:“他、他哪里是不拘俗礼?简直就是视礼法为无物!嗨!生子不肖己,惭愧!惭愧!”
呵!亏得裴二性子不似你!段炎心中暗笑。
若非裴二也是一副黑脸膛,段炎真要怀疑他是不是老裴亲生的了。
“罢了!”段太后摆了摆手,打断了二人的争论,“刚义啊,哀家既看重裴仲明,自有哀家的道理。所谓‘内举不避亲,外举不避嫌’,我大周向来以才能为先,你就不要再自谦了!”
裴劲松此刻当真是无言以对。
若说“峰回路转”,便是形容他此时的:自己明明昨日得罪了太皇太后、太后和小皇帝,可偏偏人家没放在心上,还选中了自家二公子为帝师……
可,为什么是仲明!
裴劲松想到那个处处和自己作对、时时被自己看不惯的二儿子,大感头痛。
议定之后,由不得裴劲松心中烦恼,段太后又道:“过几日,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。二位宰辅既为朝臣之首,当做好表率,莫辜负了大周列祖列宗的嘱托啊!”
裴劲松心中一动。这会儿,小皇帝即位已是木已成舟的事,他虽然看不惯妇人治国,可眼下情状,他一介文臣又能如何?宇文家的后嗣本就稀薄,能够继承帝位的男子更是……
哎!裴劲松暗自摇头叹息。似乎这八岁的小女娃娃现在看着也还不错,只不知将来如何……
且看吧!
段、裴二臣拜别段太后,离开寿康宫。此时殿内除了内侍、宫女,便只剩下了三人。
直到看着段、裴二人的身影远去,段太后仿佛被抽去了筋骨一般,骤然委坐在椅上,疲惫非常。
“母后!”景砚连忙扶住她。
“无妨……”段太后微微摇头,“玉玦,你们且领着陛下都退下吧,皇后留下。”
“是。”玉玦应道。
展眼间,殿内只剩下了婆媳二人,更显空旷。
段太后深深地看了看景砚。
景砚被她盯得莫名,却不知母后唯独留下自己是要说些什么,心中略觉忐忑。
段太后突地扣住景砚的手腕,叹道:“砚儿,哀家当年并不赞成你与哲儿的婚事,你可是为何?”
景砚浑没想到母后竟有此一问,她怔忡一瞬,才垂头低声道:“孩儿省得,因为孩儿是……”
眼看她通红了脸,段太后接口道:“确有这一节,但不尽然。”
景砚困惑地看着她。
段太后泪眼婆娑:“哀家算计了半辈子,谁承想哲儿那孽障……竟会……竟会倾心于你?早知如此,早知如此……”
她喟叹着,无奈摇头:“我与你母亲,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,我与她之间的恩恩怨怨,哎……”
“总之,砚儿,不管哀家愿意与否,这大周江山如今都要由你一肩挑起,这份责任,从你嫁给哲儿那一刻起,便推卸不得。”段太后凝着景砚那张同自己相似三分的脸,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。
景砚早已听得脑中迷蒙一片,忽闻此言,她急道:“母后!砚儿怎可僭越母后担……担起这大周江山?”
“砚儿啊!哀家老了,心劲儿也松了……”
“不!不!”景砚摇头,“母后正值英年,怎么会老?”
段太后苦笑着点指着自己的心口处:“是这里。砚儿,哀家的心,已经老了……你与哲儿青梅竹马,又是相守多年,可知道倾心一爱却求不到,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赴死,而无能为力的滋味?”
怎会不懂?
景砚咬唇。
“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……”段太后低喃着,“可这世间的不凡事,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历经苦难之人做出的?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啊,砚儿!”
景砚听着,眼圈红了。
只听段太后又道:“你这孩子,骨子里与哀家年轻时一般,但你胜在一点,不似哀家性子这等决绝。这是好事,亦是坏事,端看你如何运用了……将来之路,哀家已经替你们铺开,至于如何走下去,就看你们自己了。可,这路,也不是绝对的平坦。所谓‘玉不琢,不成器’,哀家也留给你们些可作为的余地。要知道,人活于世,没有对立之人与己日日抗衡,只会让自己沉迷于太平安然,只会将一颗进取之心渐渐消磨殆尽,唯知享乐奢靡,这于皇家而言,绝非幸事。你对阿睿,也当如此,一味顺遂、平坦安乐的帝王,绝成不了真正的帝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