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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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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何如。

桓容咬住腮帮,一股奇怪的感觉从脊椎蹿升。不期然想起之前闪过脑海的念头,当真有不妙的预感。

“我不知秦兄是好饮之人。”

“美酒佳人,人皆向往之,璟亦不能免俗。”

桓容磨牙,能更不要脸点吗?

秦璟一派坦然,能。

桓容:“……”

话说到这个份上,桓容不好真的拒绝,只能命人设宴。

“何须如此麻烦。”秦璟笑道,“一瓮两盏足矣。我欲同容弟对饮畅谈,设宴反而不美。”、

对饮畅谈?

桓容蹙眉,忽然意识到,秦璟不是简单要饮酒,此举背后颇有深意。既然如此,何妨遵照对方所言。

“秦兄所言甚是。”挥退婢仆,桓容命阿黍亲自备酒。

“请秦兄移步东厢。”

“东厢?”

“对酒赏月,可为乐事。”

赏月?

侧头看一眼窗外,望向乌云密布的天空,秦璟面露惊讶,这样的天气可以赏月?

桓容笑得如沐春风。

甭管有没有云,月亮就在那里,隔着乌云一样能赏。

恩?

这句貌似很有意境。

总之,桓刺使决心隔云赏月,秦四郎惊讶之后,眸光微闪,欣然应约。

阿黍的表情始终淡定,起身下去安排。

廊下的钱实一阵牙酸。

回头看一眼室内,又看一眼黑蒙蒙的天空,终于大彻大悟,几位舍人说话虽绕,到底还在正常范畴,换成使君,估计正常人都无法理解。

待酒水备好,天空已降下细雨。

桓容和秦璟坐在廊下,皆是深衣广袖,面前一只酒盏。

夜风送来一阵冷雨,雨滴落入盏中,掀起一阵微波。

桓容端起酒盏,笑对秦璟道:“兄长满饮,弟先干为敬。”

清冽的酒水入候,口感绵软,后劲微辣。桓容不胜酒力,不敢饮过量,但为表诚意,还是满盏饮尽,未留半滴。

“敬贤弟。”

秦璟举杯回敬,酒盏递至唇边,一饮而尽。喉结上下滚动,长袖随动作轻振,带着无尽的洒脱和恣意。

三盏过后,桓容微感酒意上头,动作慢了下来。

“弟不善饮,让兄长见笑。”

秦璟浅笑挑眉,单手撑在身侧,望向漆黑的夜空,轻声道:“我像容弟这般大时,曾随长兄出征河内。”

桓容抬起头,对秦璟选择这个话题微感诧异。

“河内?可是在洛州?”

秦璟点点头。

“当时,北地逢水灾,坞堡粮道被慕容鲜卑断绝,堡内出现奸-细,叔父在另辟粮道时被鲜卑和氐人联手截杀,带去的八百仆兵无一生还。”

桓容动作微顿,随着秦璟的讲述,似能望见遥远的北地平原,听到贯-穿-天际的喊杀声。

“氐人和慕容鲜卑暗中联手,几要将坞堡逼至绝境。荥阳已失,河内被围,洛州危在旦夕。”

“叔父战死,家君不能离开西河,长兄请命征河内、开粮道,我同兄长一并出征。”

说到这里,秦璟垂下眼帘,将杯中酒饮尽。

“三百骑兵,七百步卒。”

“人人皆知此乃死战,恐有去无还。”

“那一日,暴雨骤降河内郡,千人以命相搏,终取下城池。战后清点,仅存不足百人,几乎人人带伤。”

冷兵器时代,死伤三分之一就能造成大军溃败。千人死伤九百,战损达到九成,最后仍能拿下河内,这样的战果几乎不可想象。

“我本非行四,而该行五。”

秦璟放下酒盏,静静的望着细雨,声音飘散在风中,“当年坞堡遇袭,堡内出现-奸-细,家君带兵在外御敌,家母为乱-兵冲散。”

“有庶母怀抱长我半月的庶兄,假做我母引开乱-兵,最终死于鲜卑之手。故而待我及冠,家君为我取字玄愔。”

伯仲叔季玄。

桓容之前未曾留意,如今细思,难言心中是何滋味。

“我与容弟说这些,是想告知容弟,世事无常,乱世之中生死难料,今日把酒言欢,明日马革裹尸皆是寻常。”

一瞬间,桓容的心似被无形的手攥住。张开嘴,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秦璟微微一笑,笑容里带着苍凉。

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袍。王于兴师,修我戈矛。与子同仇!”

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,带着古老的旋律,打碎黑暗中的静谧。

“容弟可愿为我击韵?”

桓容愣了一下,秦璟已起身走出廊下,立身雨中,长袖飞扬,冰冷的寒光刹那撕开雨幕。

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泽。王于兴师,修我矛戟。与子偕作!”

剑光闪过,衣摆狂舞。

修长的身影与剑光融为一体,生生破开夜-幕。

“岂曰无衣?与子同裳。王于兴师,修我甲兵。与子偕行!”

古老的韵律,微哑的嗓音。风雨伴着剑光,营造出一幅似真似幻的画面。

桓容停下敲击,手停在矮榻上,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攥紧,用力得在掌心留下凹痕。

秦璟忽然停住,仰头立在院中,任由雨水打落脸颊,束发的绢布松脱,满头乌丝披泄而下,发尾随风拂动,似流淌在风中的墨色绢绸。

看着雨中的秦璟,桓容不自觉屏住呼吸,直到对方转头,方才意识到胸口被闷得发疼。

秦璟忽然笑了。

刹那间冰雪融化,春-意重归人间。

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我求君子,迨其吉兮。”

“有匪君子,充耳琇莹,会弁如星。我求君子,迨其今兮。”

“有匪君子,如金如锡,如圭如璧。我求君子,迨其谓之。”

这是《诗经》中的句子,分别出自召南和卫风。

桓容离开建康时,曾在船头吟诵诗经,赞扬少女之美,留下一段佳话。此后很长一段时日,仍有小娘子茶饭不思,只望能再求得郎君一面。

秦璟仿效而行,用的又是这样的词句,桓容直接愣在当场,心跳漏了一拍,不知该作何反应。

“容弟。”秦璟走回廊下,任由雨水沿着脸颊滑落。

“此次分别,未知何日再见。璟心意如此,今日道出,望容弟莫要介怀。”

简言之,我表白,你随意。

莫要介怀?

让他如何不介怀?

想到秦氏在北地的处境,联系秦璟所言,桓容心头一阵阵发沉。

“秦兄,我有一事想问。”

“何事?”

“秦氏可有意称王?”

“然。”

秦璟没有隐瞒,俯视桓容,唇边带笑,双眸亮如灿星。桓容垂下视线,松开攥紧的手指,掌心已痛得有些麻木。

彼此都知道这代表什么,也清楚这是必然。

晋廷势微,不足与谋。秦氏雄踞北方,早晚都要走出这一步。

“我明白了。”

秦璟或许是临时起意,也或许是有其他原因。但在心跳的背后,桓容感到的唯有沉重。

此时此刻,心头仿佛压下一块巨石,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

雨势渐渐减小,乌云慢慢散去。

天空中,一弯银月隐现,星光洒落大地。

“秦兄,我敬你!”

桓容注满两杯酒盏,一杯送到秦璟面前。

两人对视片刻,同时举盏一饮而尽。

桓容终有几分醉意,倚靠在矮榻旁,笑道:“我为秦兄击韵,兄长可愿再为我舞一回剑?”

“故所愿也。”

话音落下,秦璟放下酒盏,持剑走回院中。

桓容手握剑鞘,一下下击在矮榻之上,口中吟诵无衣,一遍又一遍,直至声音沙哑,眼圈酸涩,视线变得朦胧。

“岂曰无衣,与子同袍……”

这是个纷乱的时代,既落入此间,再不能置身事外。

桓容端起酒盏,望着盏中的倒影,酒水滑入喉咙的刹那,似乎有些明白,为何这个时代如此疯狂,却又是如此的精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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