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过早饭,在啾啾的鸟鸣声中,陈燃踱着步,从荆棘藤编织的螺旋楼梯下来,退远几步,然后仰头观看自己的树屋。枝繁叶茂、树身挺拔,屋顶伞盖般的枝叶,恰恰将篱栅之内的一片天地都笼罩在了树荫下。在当初不包含任何塑形技巧的自然之力运用下,树屋能有现在的样子,已经很让他满意了。
“很强大,很和谐!”相比于站在纯粹的黑暗中看外边,这种深色的树荫之地现在似乎更对他的胃口。此刻,陈燃的思想,在感悟了自然之心后,已经有了诸多改变。那种感觉,就如同在艰难跋涉而来很多年后,终于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安居的土地一样。
扶篱遥望镇里,准备向月溪镇迁徙的镇民们正在忙碌的收拾行囊,他们将随昨天下午回来的铁十字佣兵团的四百人前往月溪镇。
由副团长伊根#822;派特斯金纳带队的铁十字佣兵团的这四百人,是来护送诺本一家回月溪镇的。顺便,留在哨兵岭的一部分十字军带来的粮草和诺本家筹措的物资,也要随之起运。
今天一大早,诺本的大儿子再次呼吁,想要回月溪镇的,收拾收拾午后出发了,盗匪还未被完全消灭,以后想去月溪镇,可未必有今次这般安全……
虽然不能说从者如云,但确实有近百户人家动了心、愿意去月溪镇。这样一来,不但哨兵岭的镇民人数减少,就连人民军里,也有不少因为家人的关系,而选择了一齐前往。这些人说是去组建人民军月溪镇分队,可谁都能看出,这一走,是肉包子打狗的结局。
镇子里因大量住户的迁徙而鸡飞狗跳,但更多的是依依惜别的情形,人非草木,岂能无情,那些祝福的话,正是为这样的时刻准备的。
踱步下了小丘,陈燃向往常一些跟镇里的大伙问候寒暄。
“老板娘,你要要走?”陈燃看到了正在指挥伙计和厨子将行李装车的希瑟尔。
“我经营的是旅店、饭馆、杂货,哨兵岭再待下去,恐怕会无以为继……”希瑟尔面带涩然。
“这里的店呢?”
“只剩下房子和床架子、以及一些搬不走的大物件了,谁会要?好在曼菲斯侬家答应,月溪镇有家旅店,他们派人帮着收拾出来,使用权和一份新地契,都作为我迁徙的奖励。”
点点头,陈燃从腰际取过钱袋,递给希瑟尔,“老板娘,这里有三十个金币,把翠木旅店卖给我吧。”
希瑟尔直摆手,“这怎么使得,我们走后,镇里的空屋子多的是,又怎么会缺房子,况且,要房子你没用场,而翠木旅店,也根本不值这么多钱……”
“好了老板娘!”陈燃拉过她的手,将钱袋塞进她的手中,“店铺搬迁,用钱的地方很多,哪方面都少不了打点,不要委屈自己,做旅店的真正主人。这是我的一点心意。第一天来哨兵岭,那碗肉羹和面包,价值远远超过这些金币。”
希瑟尔眼中有水汽闪动,她当然明白陈燃的意思。作为一个寡妇,抛头露面是有很多不便的,有人会想着偷腥占便宜,也有人背后戳脊梁骨,而她却得应着头皮去应酬,陈燃显然理解他,也明白她的苦衷。
“好了,老板娘!”陈燃畅快的笑,不让希瑟尔有进一步酝酿感情的机会。“下次你在月溪镇的店门口见我进镇,记得要喊:所罗门,午饭的时间要到了,赶快回来吃饭……”
看陈燃学自己说话的样子,希瑟尔扑哧笑出了声。“记得有空来月溪镇捧姐姐的场。”
“没问题!”陈燃爽快的答应,跟希瑟尔挥手告别,临走之际,绕过大货车,拍了拍捆货的厨子鲍勃,“胖哥,照顾好老板娘,主动点,你行的!”
鲍勃是个略显憨粗的汉子,很壮实,体毛很重,象个屠夫多过象厨子。但人却是顶好的,几年前死了老婆,连个子女都没有,一直对希瑟尔有意思,处处维护,却又不敢表达。现在见陈燃的所作所为,又听他这么说,感激的向陈燃点点头,“兄弟,保重!”
保重!万千言语都浓缩成了这两个字,几小时后,化成了长长的车队和长长的一列送行的人,带着各自对未来的希冀和憧憬,带着浓浓的情谊,演绎一出曲终席罢人散场,这一幕,变成了一副永恒的画卷,珍藏在了陈燃的心中。
去者去矣,留下的人,还要继续过日子。这些人中,有很多都是在哨兵岭一带有土地的,跟北边迪菲亚北荒团控制地区的那些民众不同,他们都是外边有田产,哨兵岭里有房屋。农忙下地干活时,在地边搭建的简易棚屋里休息或吃午饭,到了晚上回到哨兵岭来住。
还有一部分不走的人,是处于谨慎和小心,或者说有些怯懦。他们对月溪镇那边的情况信不过,那边离盗匪的老巢太近了。就算有铁十字佣兵团,可缺乏有效的防御设施,地势也不好,紧邻着匕首岭,盗匪们袭扰一番,然后跑进山里,依仗着对地头的熟悉,恐怕佣兵团也很难将他们怎么样……怀着这样的想法,他们打算安于现状,这是一种生活态度,消极了一些,可真真实实的存在着。
怎么办?留下来的人聚在一起开会,人民军,镇临时议会的几位代表,以及更多的镇民,都是参与者,现在已不用再分彼此,他们的力量已经弱的不足以维持护卫领土的最低标准,如果盗匪们再一次集中大量人手,从枫林那边掩杀进来,哨兵岭就完了。
一帮子没什么文化、见识也一般的民众各抒己见,会场更象菜市场,闹轰轰的开了一个下午,最终也没拿出个章程或方案来。
许多人都急,这样拖下去可不是办法,地里粮还没收完,过冬的一应用品也没有准备妥当,盗匪们更是有随时杀到的可能,浪费时间,简直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。
急也没办法,情势很明显,镇里一共剩下千多人,包括人民军的三百来苗,连守城都不够,拿什么跟盗匪周旋?
“拼了!拼了!”一些人这样喊,
“唉!唉……”另一些人在叹气。
“也许盗匪们不会来……”还有人抱着侥幸心理。
斯托曼父子愁眉不展,难度太大,他们也不敢放狼言说狠话,再说,现在需要的是办法,光鼓舞士气没什么用。
朵拉娜也愁,她家的情况就是留下的人家的典型,镇外有薄田,有时再出去打些猎物回来,日子到也过的去,可现在,出去打猎就没了守家的,守住家那就没人去干活了,这可怎么活?偶然,她抬头看到了人群中的陈燃,便凑过去道:“老听艾露汐姐姐夸你才智出众,要不,你说两句?”
“现在这个样子,大家能听的进去吗?”陈燃倒是和煦的很,没摆隔水看火的架子。
“说的在理,当然能听的进去。”
“是吗?那你让大家安静安静,我说几句。”
“大家安静了!让所罗门来说说看法。”朵拉娜有几分泼辣劲,嗓门也清脆,嗡嗡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来,人们都看向了这边,有人附和:“对,所罗门见识比咱们广,也许有办法也说不定!”。
十几万人的目光中尚且来去自如,陈燃自不会因这千把民众的注视而怯场,他从人群中走到当地,简单的寒暄两句,便直入话题道:“事实上,我们有两条路可走。”
众人一听,嚯!大家愁的快上吊了,他这儿还是双向选择,真的假的?
一句话,最后一部分议论声消失了,人们的注意力变得集中起来,都想听听陈燃的两条路,是怎么个意思。
“第一条路,是依附。”陈燃说:“以前,正统的,我们依附王国、依附领主。事实证明,他们靠不住,如果他们负责人,那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局面。那么,再简单点,我们依附有实力的,可以保证我们安全的。比如,现在的铁十字佣兵团,又比如,迪菲亚盗匪。”
如同捅了马蜂窝,陈燃的话一下激起了无数驳斥的声音,这算什么路?这要是路,还用在这里磨嘴皮子?
陈燃始终保持着淡定的微笑,他张着双手,示意大家安静,听他把话说完。好不容易,吵闹声低了下去。陈燃继续道:“跟着铁十字,有两点让人无法取舍,第一,我们在这里有田产,如果是跑路,铁十字那边未必比艾尔文地区更有吸引力。”
“就是!”“对啊!”人群里有人喊。
陈燃顿了顿,继续道:“第二,就算我们肯抛家舍业,求份安稳,前景也未必乐观。盗匪们在西部经营多年,他们断不会只有死亡矿井那一个根据地。陷入拉锯战,仗可有的打。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,以前,第二任总督,维斯莱德,不就是带着一千多私家军队吗?而且也是装备精良,不少还是上过战场的。最后走时,连三百都不足,就是被盗匪们活活拖垮的。我们有地,有产业,盗匪没有,主动权都在他们那边,不说别的,就是多来几趟,踩坏了庄稼,亏的都是我们。就算铁十字军厉害,能保证平安,一年后呢?铁十字合约满,走人了。我们呢?难道是为了去月给溪镇那边翻地?再者,军队是需要物资和金钱供养的,这个钱,诺本当然不会全部自己出,为了维持铁十字这样一支部队,大家负担恐怕会更重。”
众人纷纷点头,就是这么个理。
“依附盗匪,这听起来挺荒唐,不过,却也是有例子可举的。”陈燃道:“北荒那边,有十多个聚落吧!七百人,还是八百人,我不太清楚。但我知道,他们其实等于向盗匪屈服了。税是不向王国交的,盗匪在他们名下就相当于那些恶霸和无德的领主老爷,一年下来,辛辛苦苦的劳动才所得,被掠去不少,自己只能混个半饱,还得提心吊胆的过日子,说不准什么时候,自己就被打了,老婆、女儿就被糟蹋了。不过,他们仍旧活着,为什么不逃呢?听说王国在恢复战争的创伤、用钱的地方很多,艾尔文地区也税很重,而且底层的民众都是给贵族们打工,土地都不是自己的,一来一去,就是日子好一些,也非常有限。”
人们叹气,谁说不是呢!如果艾尔文真是天堂乐土,人们还干嘛来西部?还不是被逼的活不下去了?艾尔文、暮色森林、赤脊山,这些地区的土地都是有主的,你耕种,等于是租借领主的土地,税重的很。当初来西部,就是为西部有个奔头……
“另一条大路,就是靠自己。”陈燃继续说:“我们哨兵岭之前就是这么做的,自己种,自己收,假如早看穿了贵族们的嘴脸,不积钱向他们请求支援,今年下来,到也能攒几个小钱。最起码大家都能吃饱,偶尔还能改善一下。可这样风险也很大,没人来帮我们,谁都指望不上,跟盗匪的仇是越结越深,不但平日要防着骚扰,一旦发起狠来,还要硬拼,镇西的坟园埋着的,不少便是死于非命。这种时刻提心吊胆、随时可能丧失亲人的日子,也不好过。”
人群中气氛压抑,陈燃的话让大家想起了那些惨死的家人,不少人还落了泪。“我们的日子,过的怎么就这么苦呢?!”
过了一会儿,终于有人醒过味儿来,大声问:“哎?所罗门!你不是说有两条路吗?就这样的两条路?这不都是死路吗?”
陈燃点头,“路确实是路,也确实是死路。我跟大家绕了这么半天,核心的思想其实只有一点,没有什么,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。”
他的声音突然转高,变得铿锵有力。“当初,来西部拓荒,这里豺狼人、山狗、野猪,到处都是,我们有什么?有这高大的镇墙吗?有这眺望的哨塔吗?有这挡风雨的房屋吗?没有!有的就是手中的棍棒,一顶帐篷,几件随身的物品,几天的口粮。但我们有一样值得称道的东西,那就是勇气!逼上绝路的勇气,打不到猎,我就得饿死,砍不倒豺狼人,我就得反被砍死。这是什么?这就是抢!跟天抢!跟地抢!跟所有敢于威胁我们生存的抢!不管他是狼人、狗人还是其他什么,不是你死,就是我活!你们难道没有发现,现在的情况跟当初是那么相似?眼前有路,但都是死路,那就等于没路,没路,就要淌条路走走!”
直到现在,人们才明白陈燃究竟想说什么,不少年轻人已经被他的气势和语言所蛊惑,高举着拳头,状似幡然醒悟的吼:“对!我们已经没有路!没有路,就淌条路出来,就像父辈的开拓者!”
陈燃眼中闪烁着锋利的光芒,昂声道:“我知道一句俗语,叫穷的怕横的,横的怕楞的,楞的怕不要命的。盗匪当初有什么?他们是什么?一无所有,一帮石匠。穷的就剩一条命,于是拿命搏,赢了就逍遥,输了,也算个痛快。他们敢搏,我们为什么不敢?舍不得手里这点产业?可这点产业被抢、被糟蹋了,我们不照样得死?照样断了活路?既然没活路,我们就索性拿命搏!地不让种,我们不种了!房子不让住,我们也不住了!我们也流动,我们也劫掠,我们也可以打猎为生、我们也吃的下苦,受的了罪!盗匪抢我们,我们就抢回去,盗匪杀我们,我们就杀回去。比的就一个,为了生存,看谁能付出更大的代价!……”
此刻的陈燃仿佛是只极具攻击性的头狼,他的‘嚎叫’,唤起的是人们的血性,很多人的脑子里已经尽是‘被逼上绝路,我们要拼命!’这一类的想法,那些年轻人,更是激动的恨不得现在就提着武器跟盗匪们干,有死顶着,谁怕谁?反正对方也不会给自己留活路。
“嘶!”斯托曼父子对望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惊叹。蛊惑人心的本身先放在一边不谈,他们父子,跟陈燃的本质区别就是缺乏主动意识。以前光想着如何能较少损失,保全大家,光想着己方实力不足,应该借助高墙厚垒,来抵御强敌。从没想过,也没敢想以暴制暴,听听陈燃这话,地都不种了,房都不要了,破釜沉舟,以牙还牙,以血换血!如果确实是命都不要了,还真就是没什么可怕的了。
“我们跟他们拼了!”“拼出一条活路!”不少人又开始嚷嚷,而且比例明显增多。
陈燃扬了扬手,宏声道:“拼,当然要拼!不拼我们就得死。被蹂躏致死,被慢慢耗死,被堵在哨兵岭围困而死。但拼命也要讲求方式方法,我们不能拿着木棍硬往对方的大斧子上碰。举个例子,既然我们可以舍弃现有的一切,那么,农田、还有这镇子,就再也不是我们的累赘,反是我们挖好的陷阱。盗匪来了,我们请他们住,然后,让他们尝尝被火烧,被袭杀,睡不安稳的日子。西部天大地大,容的下他们乱跑,也藏的住我们这千多人。盗匪们到了明处,我们在暗处,看谁算计谁。”
“对啊!”有人拍大腿,“妈的,不就是间房子吗?老子不要了!老子花个十几天,又能起座新的!让他们住,烧不死他们!”
“我们挖陷阱,我们在镇墙上动手脚,关键时刻,镇墙塌了,摔死他们,砸死他们!”
“我们建新的秘密居住地,我们有材料,几天就能完工,将家属安顿好,我们也搞狩猎队,我们狩猎匪徒!”
……你一言,我一语,一旦开了窍,集体的智慧马上体现了出来,一条条计策纷纷涌现,刚才还一筹莫展,现在仿佛随便拉出个人都能想个三五种办法。
陈燃看鼓动的差不多了,默默钻出了人群,拉着艾露汐的手,踱着小步奔自己的家,晚饭的时间到了……
“所罗门,你这样做,不是等于给自己找麻烦吗?”对陈燃的行为,艾露汐百思不得其解,终是忍不住问。
陈燃望了一眼镇中心又开始轰嚷的镇民。“比起死气沉沉的情形,我到宁愿他们能更多些野性。我不喜欢牧羊,那是无能之辈才会选择的安稳道路。我要的是狼,是狼群!这个纷乱的世界,只有勇敢者才能存活。这一点,兽人已经远远走在了我们的前边,作战英勇,崇尚荣耀,如果不是技术、装备落后,脑瓜子也不是那么太开窍,形势早不是现在这般。我的领民,必须要养成野性、尚武的传统,而且,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,狼的团队精神。哨兵岭的民众舍得放弃自家的财产吗?能够统一分配物资吗?明白一体共存的道理吗?需要考虑和做出决断的,还有很多,不是活跃了思路,喊几句口号就能顶事。”
还有一点陈燃没说,那就是,他想借此机会,看看这个时代的人对新的社会形态,到底能适应到什么程度。至于这些人跟兄弟会之间的仇恨,兄弟会现在都不存在了,恨从何起?
再者,经过多次的实地勘察,陈燃对西部荒野的面积有了一个很直观的概念。简单的说,哨兵岭的这千多点人对西部荒野来说,就如同连绵的次森林里放一头狼,生存的空间太大了,如果不是特别针对的话,两个组织的人想要碰面,都很有难度。